尽管营造学社成员,此前游历了山西多地,随处可见宋辽金元明清的古迹,但仍然没有发现存世的唐代木构建筑。
借助伯希和所拍摄的《敦煌石窟图录》,梁思成发现,敦煌第61窟有一副唐代壁画“五台山图”,这幅壁画上绘制了佛教圣地五台山的全景,其中有一座被标注为“大佛光之寺”的寺院引起了梁思成的注意。
五台山,五峰以内称为“台内”,五峰之外,称为“台外”,台内寺院林立,香火旺盛,但也因福得祸,历次灭佛运动,台内寺院都不能幸免,故台内现存寺院,大都为明清所建,而“大佛光之寺”则是台外寺院,是否会躲过历史上的灭佛运动?
根据《敦煌石窟图录》,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北平图书馆查阅到了有关大佛光寺的资料:五台山《清凉山志》记载,佛光寺始建于北魏,唐武宗灭佛时被毁,仅仅12年后重建。
根据手绘的交通地图,他们终于在黄昏时,找到了隐藏在连绵山峦下的佛光寺。
年6月,梁思成36岁,林徽因33岁。
下图翻拍于《中国建筑史》,作者:梁思成。
年6月12日下午3点,我们也来到了佛光寺。
进入山门,同样仅需在景区管理处登记来访信息后,就可以参观佛光寺。
佛光寺在明清经过多次重修后,现存主要建筑有:东大殿、文殊殿、迦南殿、天王殿等。而因为我们受时间限制,则忽略了诸如文殊殿这样金代的建筑,毕竟斗栱等形制和之前所见并无太多差别,当然,如果仔细去察看其内部构造,会有所不同。
经过天王殿,下到院内,面前是一座唐乾符四年(公元)的经幢。
经幢所刻经文为《佛顶尊胜陀罗尼经》,此经多为超度亡人时所诵念,所以,很多经幢上都雕刻此经,比如,在芮城县博物馆第一次见到的八角经幢上,就雕刻了《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佛光寺这尊经幢,当年林先生曾经搭着梯子,对经幢的尺寸进行了仔细测量(下图翻拍于《中国建筑史》,作者:梁思成)。
站在经幢旁,抬头往前方望去,就是掩映在古松之后的佛光寺东大殿了。
东大殿建于半山坡上,民国时期,大概因为出于保护大殿的原因,下修窑洞式平房,类似平遥镇国寺的三佛殿,登上中间的石阶,眼前就是东大殿。
东大殿坐东朝西,为单檐庑殿顶建筑,面阔七间,深四间,当心间辟正门,次间、稍间各开侧门,尽间直棂窗,两檐柱之间,均施补间铺作一朵。
当心间、次间、稍间跨度相当,尽间跨度略有所减少。
大殿正前方有经幢一座,四周有较高的栏杆保护,不便于拍摄,而我只顾着察看上面的佛像和装饰,忽略了这座经幢的重要之处---林先生根据大殿梁下的墨迹“...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回想起殿前这座经幢也同样刻有“女弟子...宁公遇”,从而确定了东大殿的建成时间为唐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年。
借用网络图片一张,可以看出这座经幢方直,雕刻精美。
经幢上部分别雕刻有弥勒佛和释迦佛,造像古朴,袈裟纹路清晰。
下部为托起经幢的八尊小狮子。
东大殿当心间上有明万历四十二年(公元年)的牌匾,书“佛光真容禅寺”六字。
按理说,这应该是佛光寺的牌匾,而不是东大殿的牌匾,怀疑最初是安放在佛光寺的山门处,不知何时移到东大殿上方。
柱础略高于台基,为雕莲覆盆造型。
大殿屋檐下有一口古钟,钟上铭文刻铸有“宣德四年六月”字样,
东大殿“斗栱雄大,出檐深远”,
为保护古迹,清华大学建筑系在背面转角下各架两根木柱,安放位移传感器,记录大殿的变形情况。
外檐柱上,施双杪双下昂斗栱,不施普拍枋,第一跳上不施横栱偷心造,第二跳瓜子栱上施慢栱作重栱,以托起罗汉枋,下昂作批竹状,第二昂上施令栱,托起撩檐枋,耍头为翼形,卷刹明显,
补间铺作,为双华栱两跳,不施栌斗,故斗栱不在阑额上,第一跳直接架于柱头枋上,耍头作批竹状,与柱头铺作风格有所间隔,形状飘逸,似乎补间铺作悬于半空中。
转角铺作立于裂缝颇大的角柱上,角柱柱头卷刹明显,两侧均同样为双杪双下昂铺作,正面为角华拱两杪角昂三层,侧两面华拱第二跳上的瓜子拱和慢栱90度交叉于正面第二跳华栱上,正面第二跳昂头上施正侧两面相交的令拱,并与侧面两昂的令栱,共同承相交90度交叉的橑檐枋。
侧面两铺作上施耍头,正面铺作上为角昂,角昂长度于下面两昂齐平,角昂上有宝瓶以承托角梁。
梁先生当初曾认为,大殿的门板为后世所更替,后经罗哲文先生无意中发现当心间大门背后有“咸通七年”的题字,“咸通”为唐懿宗李漼的年号,“咸通七年”即公元年,距离大殿建成仅9年,从而更有力的说明这座唐代木建筑的完整性。
大殿内,唐代佛像环绕,梁先生后来回忆起当时进入大殿时候的感受,这样描述到:
“那高大的殿门,顿时就给我们打开了。里面宽有七跨,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辉煌无比。在一个很大的平台上,有一尊菩萨的坐像,他的侍者们环他而立,犹如一座仙林。”
殿内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
两侧为弥勒佛、阿弥陀佛(殿内不允许拍照,只能用手机见缝插针的拍一些,现在才知道一部拍照非常优秀的手机的重要性)。
殿顶无藻井,为方木条组成方格子的平闇(àn,类似于今天的吊顶),并不绘颜色,与梁枋本色一致。
文殊菩萨在左边,右边为普贤菩萨,
比较可惜的是,年,寺院诚习老和尚出于好心,化了许多布施,对佛光寺的佛像全部重绘一遍,但色彩生硬,而且,想当然的,将三尊佛像的袈裟改绘成龙袍图案,对古迹造成一定的破坏。好在泥塑的骨骼、体量、造型、神采,与南禅寺佛像造型一致,依然体现了唐代塑像的雄伟和大气。
围绕佛坛两侧的是五百罗汉,从造型上看,明显不是唐代风格,后来查证为明代补塑。
我们一边仔细观看,一边和看护大殿的工作人员聊起殿中的文物。工作人员是一个年轻的小哥,非常热情的为我们介绍各种我们所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以及他所认为的精华,比如,释迦牟尼佛前的两尊半跪的侍应菩萨,他们手上的丝巾就雕塑的非常细致,似乎正好在微风中拂动。
我们仔细一看,果然如此,我趁机提出,能不能把这两尊菩萨拍下来?小哥略显犹豫的同意了,并叮嘱我,那你要赶快。
我拍下了左边这尊菩萨,当正构好图,准备拍第二尊菩萨的时候,头顶的喇叭啪啪响起,有人在大声训斥,我一紧张,糊了。小哥无奈的看着我,示意我赶快收好相机。
整个大殿都被摄像头监控,监控室的工作人员发现后立刻制止我这种“不法行为”。
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菩萨以丝巾置于手上,再托果盘(左边果盘上是梨、西瓜、苹果,西瓜上瓜瓤可见,右边果盘拍模糊了),果盘上有时令水果,丝巾折叠,褶皱明显,确实非常生动。
小哥和我们聊的非常投缘,我突然想起,问到,有没有地方可以看到整座大殿的全景?
小哥迟疑了一下,说,有,就在后山上,我带你们去,不过,一定要快一点。
小哥打开了侧面的一扇门,两三分钟后,我们上到大殿的后山,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庑殿顶的屋顶。
站在半山上,可以清晰看见庑殿顶的一正脊四垂脊,前后两面坡平直,左右两面坡略带向上扬起的弧形,从平面正视图来看,正脊占据了当中三间的长度,两侧垂脊各占据了两间的长度,而因为尽间跨度略有所减少,平面图上,其长度比例大概为1.8:3:1.8,正脊占据了平面约45%的跨度,所以,整个大殿看上去舒展开阔,简洁大气。
屋顶宝瓶、鸱吻、瓦作是元代更换,两侧鸱吻在相同位置都有残缺,外形像唐代的鸱尾,但细节上,已经是鸱吻造型了。
宝瓶上的琉璃人,造像接近蒙古人的服饰。
在大殿的右后侧,是一尊佛塔,当时寺院中的僧人称为祖师塔,无建造年代,据梁先生考证,为北魏时期所建造。
祖师塔为六角砖塔,正面开有扁平的拱卷门,顶上饰以火焰莲瓣纹,第一层塔檐以青砖做成斗栱形状,其上三层为莲花瓣叠涩外延成檐状,再以九层青砖逐层分收后,做假窗,方首直棂,再做三层莲花瓣叠涩外延成檐状,第二层塔身莲花柱配假拱门,上做斗栱托起塔刹,仰莲瓣中间为六瓣宝珠,顶层再以宝珠。
整座佛塔风格独特,塔形在全国似乎也无第二座。
祖师塔旁边有经幢,同样雕刻《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年代不详。
佛光寺的脊槫之下,施叉手而无侏儒柱,因此被梁林先生称为孤例,但被殿内平闇所遮挡,无法见到,也是一个遗憾。
梁先生当年所见敦煌壁画中的大佛光寺中的寺庙建筑,均为重檐屋顶,而今所见到的,却是单檐,灭佛运动之前,东大殿应该是重檐歇山顶,在宁公遇等供养人的捐助下,才重新修建为今天所见的构造。
当时为了拍摄到宁公遇的塑像,而又不被发现,用微单拍摄了一段视频,截图作为这篇游记的结束,在向宁公遇致敬的同时,再次感受唐代雕塑的雍容大气。
也向南禅寺、佛光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表示钦佩,你们才是真正的国宝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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