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设计是个极度需要热情与爱的行当,不幸的是所有美好的冲动都会在日复一日的低级劳动里迅速败下阵来,充值信仰因而成为一种在行业里厮杀的求生本能。所有会抑郁的建筑狗,大约都是因为太久没见过好建筑了。建议中国建筑学会把建筑师的心理建设纳入常务计划,制作建筑师信仰充值小短片,放上一系列经典名作并配以宏大煽情的音乐,大家一起刻奇一起热泪盈眶,看完后再一起回到黑漆漆的CAD屏幕前。
而这个小短片里最不能避开的,自然是南禅佛光(以及边测绘边撒粮的梁林夫妇)。
两座深山里的古寺都没有直接可达的交通工具。按我之前的计划,从忻州坐大巴到了五台后,再转到豆村镇的车,下了车步行七公里去佛光寺,然后再原路返回五台,坐车到东冶镇,下车再步行去南禅寺。但事实证明车站旁开野的的大叔总能敏锐地察觉到客源,并轻巧地让我再一次认定,安逸真的比金钱更重要。我仗着“反正你不拉我也是在寒风里干等”的气势,讨价还价到块钱包车去两个寺,且最后把我送上回忻州的大巴。平心而论,这比起昨天块钱买的应县木塔至尊加速包来可真是划算太多了。
司机大叔健谈且热情,说儿子现在太原理工学土木,自己平日里经常拉建筑系学生走这条线,也略懂了些皮毛。大叔全程在盘来绕去的山路上轻车熟路,到了寺前就和管理员熟络地谈笑风生(并凭他的面子让我免了两次门票),耐心地等我在里面上蹿下跳写写画画。
佛光寺于我,也许其实一直只是一个抽象的宏大名词和若干立面线稿。而踏进佛光寺的山门后,我彻底惊呆了——这里的松涛阵阵、群山环抱、高台迭起,竟都从未在我之前对它想象的场景中出现过。来到这里丝毫没有“终得眼前见”的熟识感,反而处处都是步入一片深山桃源般的惊喜。以为中国古建筑不过如此的人此生真应该来佛光寺看看,你会知道中国佛寺远不止一条中轴串起许多院子那么简单。这大约也正是信仰充值的意义——那些早以为只是套话的溢美之词,真正会在眼前变得真实而具体。空口的批驳在身临其境的感受前显得如此肤浅乏力。
佛光寺山门前有一面照壁,但上山的路却偏在照壁一侧,传统序列中的第一个视觉焦点因而反成了不小心就会忽略的物件。山门中间的两个窗是半圆形,可爱之余竟透出莫名的现代。跨过山门,便立刻进入一个偌大的院子,一条石道通向前方稍高的平台,石道上有唐乾符四年经幢,左手边则是因一根跨了14m的梁而闻名的文殊殿。文殊殿的建造者显然同样知道横跨三间的梁在结构上的脆弱,故试图用一个类似双柱桁架的构架予以加固,但从后世不得不再立小支柱的行为来看,显然其效果不大。平台上有两棵树对称而立,护卫着通向东大殿的门洞。门洞后的台阶极陡极高,以至站在门洞外都看不见其上端的尽头,高处的东大殿从松枝背后露出两角飞檐来。
上东大殿所在高台的台阶极陡,故从屋檐,到下方的斗拱,再到阑额门板,这座当之无愧的国宝只肯随着攀行者的每一次抬腿一点一点显示出来。等真正到了平台上,还顾不得仔细看看东大殿,远处起伏的群山和近处三面的围抱,佐以阵阵清风与松涛和背后大殿洒脱的气魄,震得人脑子一片空白,只想坐在殿前台基上度过余生。
所谓“斗拱雄大,出檐深远”,我终于在佛光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辽金巨构虽然尺度骇人,但或许反而由于高处的斗拱离人过远并无如此震撼。东大殿的转角处感受最是强烈——语言在此彻底失效,但身体会永远地记得那种尺度和空间带来的体验。大殿内的雕塑也情态动人,且尺度刚好,迈入殿门不必抬头即可见佛全貌。至于月梁曲线、柱头升起、人字叉手、剖面比例、金厢斗底槽、双抄双下昂,在整体的豪劲壮硕之下,早已没有心思将其分解为局部来思考了。这或许就是真正的美——她逼着每一个世人不得不用感性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
南禅寺其实极小,但踏进山门后扑面而来那个位于高台上的经典立面还是着实震了我一下。全世界最缓的歇山(不仔细看真的会以为是庑殿),加上侧角和升起,形成了略奇异却极有冲击力的形态比例,我反复尝试,依然难描摹出屋顶上的那四根动人曲线。如果说佛光寺是以其层层高起的序列和强大的气魄打动人心,这座全国最老的木构建筑则是以其精炼令人折服。每个构件都清晰明朗、干净不做作,多一分则多少一分亦少,呈现出一种因克制而动人的美感。简练又不失精巧,小手笔又因而更显大智慧,这也是自己极向往的一种境界。
跨入山门后瞬间的那股冲击感,是照片完全无法表达的。近景的松树也为这绝妙的景致增色不少。
南禅寺殿内的塑像与佛光寺内的同样生动可亲。从云冈石窟一路看过来,塑像总是要有些烟火气才反而更动人。菩萨天将的身形与神态彼此呼应,整个神坛不是神仙呆坐之地,而是真正热闹的天上人间。中国的美大约都是如此落地生根,就像青山里的庙,木屋里的佛。
决定去考深水证的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