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对
文
学第期（总第期）
小舅
文/韩云娥
每次回老家路过集镇，总会看到小舅守着他的三轮电摩卖豆腐丸子。有时正手忙脚乱与客人周旋，偶尔发现了被堵车困住的我，连忙伸手入桶，捞起一大块豆腐麻利地装袋，照例笑着问：“回来了？”然后不管我怎样推辞，硬是将豆腐塞进车里，真正应验了俗语：“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记忆中的小舅，是娘引以为傲的兄弟，姥娘离世时小舅九岁，小舅在凄风苦雨中成长起来后，就一刻不闲地奔波在悲凉的光阴里，农闲时做过砖瓦、修理过自行车，早出晚归劳作。夏天，小舅也会顶着大太阳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卖冰棍，小时候的我不懂生活艰辛，就盼望着小舅的冰棍儿卖不完，那化成半块的冰棍儿成了我整个夏天的期盼，也在小舅笑眯眯的眼神里读懂至亲的含义。
孩提时代的我，心心念念的就是姥娘家村里唱戏，那时就不仅有冰棍儿吃，还有好多玩具地摊在诱惑着幼小的心灵：带着响声五颜六色的气球；木偶猴子爬杆；玻璃咯嘣儿；大大小小带各种花纹的玻璃球；还有散发着香味的糖麻叶麻花儿……小舅总是提前一两天就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们看戏。在我们小小的心里，抑制不住出远门寻亲的喜悦，等娘给扎好蝴蝶结，穿起新衣服，便迫不及待围绕在小舅的身旁。终于要出发了，一辆“永久”牌崭新的自行车，前梁上挑着四岁的妹妹，后架上坐着六岁的我，小舅背上趴着用红腰带绑着的两岁的弟弟。小舅左脚落地叉坐在车座上，右脚踩着脚蹬，等我们都坐好了，左脚轻轻一点地面，自行车立刻稳稳地走起。飞轮铮铮、铃铛清脆，心里那团跳动的火苗呀，随着行人的目光，燃烧着要跳出胸膛。
那天，小舅正载着我们沿着龙湾河赶路，我猛听着背后有“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匹高头大马拖着缰绳在我们身后奔跑！我的脑仁儿顿时炸开了，心里那团火苗瞬间换成了一面小鼓，“嗵嗵”地被马蹄声敲击的越来越激烈，我哆哆嗦嗦地说：“小舅！马，马，马撵我们呢！”小舅头也不回地说：“坐好了！别怕！”我两手攥着小舅的衣襟，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路上的行人飞快地躲闪着、呼叫着：“谁家的马惊了？快拦住！”小舅左右扭动着身躯飞快地踩着脚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赶紧闭上眼睛，任马蹄重重地敲击着我胸膛里的那面鼓……
也不知什么时候，只听小舅说：“咱们到了！”我睁眼一看，小舅用衣袖擦拭顺着鬓角往下淌的汗水，我的手还攥着小舅的衣襟。“马呢？”我四下张望，“早被咱们甩远了！”小舅笑着把我抱下来。走进姥娘家院子，二姨解下小舅背上的弟弟，小舅的背上、弟弟肚子上湿漉漉的热气蒸腾，不知是弟弟尿了还是小舅的汗水，一帮人说说笑笑间，一路上的惊魂未定早已抛向九霄云外。
那年秋后，小舅要娶媳妇了，二十刚出头的妗子柳叶弯眉，明眸皓齿，两条黑亮亮的大辫子甩在腰间，真漂亮！结婚那天晚上，大人们安排亲戚睡觉的房间，安排来安排去，愣是把我安排给了小舅的洞房。第二天早上，我一见娘就告状：“小舅不亲我了！他亲媳妇，妗子睡里边，小舅挨着妗子，把我放炕沿边，就不怕我掉地下去？！”大家哈哈大笑，妗子羞红了脸，小舅从里屋拿出一杆红缨枪递给我：“耍去！今晚让你妗子睡炕沿边！”我立马喜笑颜开，忘了不快。
很快，小舅成了六口之家的顶梁柱，他又改行做起了豆腐丸子生意。姥爷日渐年老体衰，每日静静地坐在窗台边，眯着眼睛追逐着小舅忙碌的身影，像沉寂的山峦，守望着从小就失去母爱的小舅，日出日落，等待岁月归期。
小舅真忙啊！除了做豆腐丸子，还养牛、养猪，耕种二十几亩地。每次去小舅家，只看见他陀螺似的身影，大踏步穿行在里里外外，忙的顾不上坐下来吃饭喝水。几年中，小舅盖起了两座新房，相继为两个表弟娶了媳妇，送别了姥爷。日子稍稍好过了，我原以为小舅可以透口气，不用那么忙了。然而世事难料，不知是谁草拟了人间冷暖！去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村庄，村里的水渠被杂草柴火堵塞，几条街道的洪水一齐涌向地势最低处。小舅的两座房子如飘零在大海的小舟，院子里的家什都漂漂悠悠出了大门，房子地基下沉、屋脊扭曲、地板砖开裂，雪白的墙上水位线的泥痕触目惊心，柜子里的衣物浸在泥浆里一片狼藉……小舅一夜间白了头，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令他本来已经驼了的腰身愈显沧桑，他无助地红着眼睛问我们：“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妗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抹眼泪，小舅摸摸这里，推推那里，仿佛那些裂开的缝隙凭两手一推就能粘合在一起似的。看着小舅，我的心碎了一地……
今年春天，小舅重新修补了房子，听说，除却政府帮扶的六千元，小舅又花费不少钱，房子虽恢复不了原型，总算不漏水了，可舅的心里已伤痕累累，他倾注半生的心血积攒起来的家业，被可恶的灾难任意蹂躏践踏。小舅每每提起，便心疼不已。
上次见小舅，小舅笑着和我说些家长里短，不经意间，沧桑的痕迹从他满脸的皱纹挤出来，从缺了牙齿的罅隙里跑出来，我望着小舅，恍惚间又看到小时候那个能量满满的小舅。回身无路的小舅啊，历尽千辛万苦后，愿您被岁月温柔以待，往后余生再无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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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云娥，山西省忻州市五台县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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