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散记之五台秋趣

行走江湖甲

(一)罗衾不耐五更寒十月北京绚烂如锦。浓墨重彩的城市之上,天空蓝得发黑,闲闲地扫一抹微云。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是张孝祥的句子,这激烈的人也有如此散淡情怀。甲坐在废长城的垛口上,敞开衣襟吹风,看着阿伊跳过砖堆采野花,一面大声叹气。情况有变,不得不修改计划了,大同——恒山与五台——太原二者不可得兼,何从取舍呢?把阿伊捉回来,反复陈说利害,她听明白以后就对大同的矿产资源表现出明显的敬畏。那么也好,到五台看庙去。车进五台山站,凌晨一点,零下三度。一群游人身着夏装,睡眼惺忪地从温暖污浊的车厢里被驱赶了出来,个中况味令人鼻酸涕堕。好比吾友赵佶先生槛车辚辚远游五国头城,不禁心有戚戚焉。月台外居然人声鼎沸,十来个精壮汉子以高谈阔论将百十名上帝的羔羊分割包围,“饿舍”、“绳么”之声不绝于耳,大略谓台怀离此遥哉远矣,微该汉子们运输,人人将不免于冻馁云。当是时也,身上衣正单,四野夜如磐,不容我们不信。奋力冲进一辆车里,只顾索索发抖。台怀果然好远。当夜无月,车居然不开大灯,跳掷在崎岖山路上。阿伊有点害怕,甲硬了头皮安慰她说这位老哥吃的是这口饭,当真闭上眼开都不会出问题。该老哥好象要回应甲的阿谀,越发奋勇向前,车里自然起伏跌宕如摇煤球的一般。既然不得自主,索性横下心来睡觉。迷迷糊糊不知多久,睁眼时已经在一个小院里的两层小楼下,老哥又大声疾呼曰:“有住卫生间的么?卫生间十五!”听见如此邀请,人人脸色苍白。原来小楼者,老哥开办之私人旅馆也;“卫生间”者,厕所内置之高尚房间也。该老哥实在是个妙人儿。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甲穷学生一个,当然住不起“卫生间”。斗室虽小,倒也是清清净净的两人间,有墙有床,夫复何求?较之以往在泰山睡通铺,在黄山睡桌子,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至于两个青年共处一室,孟子曰:“嫂溺,叔可援之以手。”事急从权,虽圣人不能非之。我们第一时间成交,占据了楼上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觅食一匝未遂,人们也随即各自装了箱,跟脚熄了门灯,院子一下坠入寂静。站在二楼通廊上,见四周黑黢黢的尽是山岭,远山在繁星下闪烁着神秘的微光,隔院的烟囱旁隐隐挑出一角飞檐,铜钲宛然。很久没看见这么密的星星,闻这么清冷的柴草气味了。本来很该吐几个纳,不过这种质量的空气一来醒神,二来开胃,这时候难免弊大于利,还是抓紧时间缩回屋去的好罢。但是好冷。回房把所有东西包括背包一股脑压在被上,还是冷。(二)窗含西岭千秋雪醒来时阳光已经灿灿的洒满了一室。第一眼看到窗外山坡上白雪皑皑。这景象让甲很不适应,有一阵子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出现了幻视,恐怕前途渺茫,就那么傻呵呵的发了一会呆。后来看见阿伊像台快报废的俄产冰箱,颤抖而发出噪音,才多少有点高兴了起来,并且发现应该对当前状况发表一点意见,于是说:“妈的,玩笑开大了吧。”立刻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连换洗衣服都裹上了,一边叫起撞天屈来:十一还没过咧,俺们从摄氏二十二度的家乡,经过摄氏二十七度的北京来的咧,跟俺搞这一套,真是不讲理咧!阿伊那些年编条短辫,穿着甲那件大花格棉衬衫,鼓鼓囊囊的简直快遮没膝盖,配上冻得青面獠牙的一张脸,活像一张希望基金宣传海报。她装配完毕后很不自信,拷问甲的观感。甲立刻指天为誓道:阿伊这身打扮浑朴率真,有古民歌之风。甲保证决不发笑,倘若违反,情愿下顿吃素。她听了不置可否,大概是想:去他NN的吧。难友们大抵还没有起来,水房里静悄悄的。洗脸的时候兀自瑟缩不已。柳宗元说“水尤清冽”,烦死他了。其实走在阳光下并不觉得多少寒意,吃完早面之后甚至于暖意融融。这里的面极宽,碗极大,加醋加辣,吃起来突噜哈气,声如雷鸣。出门看见路左一个小小男孩虎踞在石墙脚下,把一张花脸深埋进粗瓷大碗里,腮边漾出半指宽的白面条来。看他偶然抬起头换气,真有吞吐山河之概。我们面面相觑,叹为观止矣。台怀是超小的一个镇子,稳居在群山环抱之中,缓缓地向南倾斜。溪水跳跃而来,把小镇分成两半个。西岸错落着民居,石头房子中间古树一簇簇的参差突起,掩映着寺庙的赭红院墙和金黄琉璃瓦。白塔秀出其中,与菩萨顶相呼应。触目可见颓坏的覆钵塔,偶有小树从朽砖中挤出细瘦的枝干来。秋日把一切景物着上饱满细腻的色彩,四围的山峰色作深黄,沉甸而丰实,瞧来怡然可亲;点缀上雪顶,倒显得俏皮了。溪东岸大概在新建旅游休闲区,那时我们叹息说,看来三五年后又不能来了矣。(三)塞下秋来风景异五台所以叫“台”,是大有道理的。原来这里是华北造山运动中隆起的一块台地,地势高邈而地面广袤,与通常意义上的石头山大异其趣。五个台而围一个镇,可以想见其大。“路漫漫其修远兮”,所以徐弘祖来的时候要雇驴子。步前贤之后尘自然稳当且风雅得很,所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者也。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雇的是屁驴子。屁驴子兴致勃勃,噼里啪拉地在山道上撒欢,我们也兴致勃勃,因为景色实在好。可见过苍莽而纤柔的风致么?温润的弧线层叠起亘古的山峦,高山草甸泼染出漫野的金黄,松林和背阴坡是沉郁的墨绿与石青,偏有大片积雪,从深邃处耀成洁采。天高地迥,长风浩荡,云彩飘出飞羽,好象山要舞蹈。我们一边高兴,一边被颠到七荤八素。阿伊后来有所发现,向左转头,看见擦到耳朵的山岩,向右转头,看见齐着车轮的山崖,缩回来小声说:“昨天……也是这种路吗?”甲想了一会,也小声说:“好象是的。”然后挤在一起发抖。五个台都有好听的名字,依次是:东台望海峰,西台挂月峰,南台锦绣峰,北台叶斗峰,中台翠岩峰。以北台最高,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此时大雪封山,人车都行走不得。传说峰顶有万年玄冰,没准可以采来做寒玉床,看来这次是不行的啦。台顶一派高旷景象。脚下径穷路绝,身边云翻雾涌,迥然尘界之表。南台顶有座小小寺庙,古旧的文殊舍利塔新涂了白垩,映着大片剥落的红墙,在碧天黄草之间显得朴直悲凉。东台下的山岭细草茸茸,山脊弯出新月一般柔软的弦,好象微风拂过沙丘。在西台上人们垒起的插箭垛旁走着,有长风万里直下,云气倏开倏合,经幡猎猎飘舞,檐铃传来久远的回声。我们玩一会雪,跑一回,打滚一回,躺在草甸上望天际苍山如海,波峰翻起白色的浪花。钱默存有诗曰“我尝观乎山,起伏有水致”,原来自唐诗“连山若波涛”中夺胎。人说纵目处浮青特锐即是恒山,连岚一抹可见雁门,甲却不能辨得清楚,只见浅黛深青一万重。(四)不重生男重生女佛母洞在台怀东二十里的山上。那是一座朴野的山,杂锦一样的榛莽中间人们踏出小路,崎岖转折如小人的心肠。进山之后就有热情的志愿者,一路用柔软的山西话苦口婆心劝我们骑马,两匹马踢踢踏踏跟着他。我们很喜欢骑马,但是不要骑。腐败啦腐败啦,爬野山还是很费劲的哩。约摸走了半小时,见前面一间茅棚,两条长凳,好象废弃的茶摊,大概是要充作半山亭之用吧。见我们坐下来拖出舌头喘气,志愿者朋友怏怏转身下山,佛母洞果然在望了。洞里有座石像,想必就是佛母大人,四外拉了好些经幡,红红绿绿的很好看。十余人在祈祷或者张望,有些拥挤。两天来都不大见到游人,原来都在这里。佛母洞是洞中套洞,神像后面,两侧石壁作平滑的弧面缓缓向中间合拢,会合处嵌着水滴状的内洞口,距地约三尺,宽不到一尺,长倍之,于是就有不正经的才子把它派作母体产育之形,然后就编排些“说法”:钻进钻出一回等于重生,脱灾免难、罪业全消之类,不过倒好玩的。只是洞口太窄,身材利落的女士尚且不大容易通过,男子好吃懒做,往往肥成珠圆玉润的“硕人”,就颇有卡住之虞,难免影响了消除罪愆的大局——毕竟七宗罪第六条就是吃么。所以这一回叫做“不重(第二声)生男重生女”,就是说臭男人啊,重生也难。下面是超级模仿秀时间。大家排起队来,兴高采烈地企图重现生命诞生的历程。阿伊用求助的眼神回望,甲于是奋勇先登,用《倚天屠龙记》里“惊天一笔”朱长龄的架势,双手前伸挤进洞里,努力扭起屁股向深处蠕动。叵耐体积还是略有一点狼伉,胳膊又被岩石束在头顶,半点力气使不出来,只听得腰带扣擦着石壁咯咯作响,在这个斜向上的狭窄孔径里基本上是寸步难行。阿伊在外面托住甲的腿力顶,三两下双肘脱缚,这就可以啦,于是耸身进了内洞,听到阿伊在后面吃吃的笑声,很可恶。内洞很小,一个人转折都显得逼促。面前一尊小小神像,点一支昏暗的蜡烛。四下里的石钟乳在传说中能够辨出佛母五脏甚至血脉的轮廓,闪烁着湿漉漉的光泽。一霎间就好象渡边小队长进了焦庄,阿伊土行孙一样冒头出来,让人有用木头槌子敲一下的冲动。她有点担心地四处转动脑袋张望,见到甲大高兴,去石壁上摸摸这里摸摸那里。我们讨论了些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的纯学术话题,屈起四肢仪式性地模拟了一下高僧清修的姿势,就开始重生。和进来时程序是相同的,只不过这次大头朝下,阿伊在后面慢慢地推,又是一阵挣扎,甲顺利地嘎吱嘎吱坠地,接着下一位同胞进去,转眼间阿伊也挤出来啦。不同于第一次出生的是,我们都没有哭,而且尽量保持了衣着整齐,这让阿伊很满意。按她的意思还要来一回,但是想了想超生好象不大好,就只好这么算了。脱胎换骨之后的确不同,回程时的脚步分外轻快,不过阿伊坚持说那是由于下坡的缘故。总之我们扯开嗓子唱起“人说山西好风光”,鸟也吓飞了不少。(五)南朝四百八十寺金阁寺拥一山娇黄,华美而恬淡。在斗拱叠到累累垂垂的明式牌坊后面,阿伊跳跳蹦蹦跑上石阶,望着蓬蓬松松直堆在头顶的白云垂涎欲滴,说:“好大的棉花糖呀。”秋已经深了,四围清寂略不见游人,只有弥勒坐在阳光里笑嘻嘻。他胸上有两枚大钱,肚脐还匪夷所思地长了个大叉,好象刚剪过脐带的样子。阿伊试探着伸出指尖触了触,弥勒不大在乎,还是笑嘻嘻。罗汉们可是聚在禅堂参枯禅,个个瘦得一把骨头,仿佛担尽了世间的忧愁。千手观音足足十八米高,人踮着脚也够不到她裙裾上的龙纹。左右胁侍据说乃是妙庄王夫妇:观音在中国的父母,中国血统的菩萨也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唤做妙音公主。龙泉寺带一谷轩敞,旷达而精巧。“峻陵霄汉”坊耸立在山腰,俯瞰九龙蜿蜒大野,一泉横流。不愧是杨家将的家庙,豁然高阔,果然有吞吐开阖之势。这里的匠人喜欢用装饰繁缛的白石向神佛表示敬意,本寺石雕之美独擅全山。石坊自顶至底精雕细刻,号称有龙八十余条,狮子二十只,琢大石而有玲珑之致,让人绝望地企羡。坊下石狮子,两侧石幡杆,其后石照壁,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寺后小院独厝普济和尚墓塔,格局就略带些唐时丛林遗风:这毕竟是南山寺的下院。覆钵式墓塔有一点别出心裁地收束得骨肉停匀,八名力士负起须弥座,塔身四面开光,弥勒在其中对着无边秋意放怀大笑。而寺外里许就是杨令公瘗骨塔,已几乎没有游人驻足了。龙泉寺依山高下错落,站在大雄宝殿前,天王殿的檐楹就碰到鼻尖。上面彩画很艳丽,画的是郑伦擤鼻子,黄飞虎见状两股战战,纵五色神牛而走。佛前供桌的牙条髹金,这边刻三打白骨精故事,红孩儿在另一头对着臂上的圈子动脑筋,天王殿的两庑分别供奉着关壮缪和岳武穆。林玉堂说中国人没有宗教观,我们好像一直都是泛神论者,不但百姓礼佛时眼光奶奶、赵公明、灶王爷甚至黄大仙都排排坐吃果果,就是在正经八百的寺庙里,不同领域的神仙也济济一堂,大家客客气气。镇海寺隐一壑清邃,浓深而空寂。曲径通幽处松涛低回,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石板路斑驳的日影上。山门虚掩着,象一个负暄的老翁,独自沉浸在冥想之中,对世事不加理睬。轻轻推动山门,听那悠长嘶哑的“吱呀”一声,好象踏入了仍未开启的从前。寺的后院是历代章嘉活佛驻锡之地。明廊下,壁上绘十大明王、十二圆觉菩萨像,拱卫住章嘉墓塔。这里还在修葺,阶前堆积的木方散发出密宗的气息。偏殿里有面目狞恶的金刚手,泥胎还没有干,怕臂膀掉落,都用长绳系在梁上。隔壁房间悬一盏灯,一位藏人正在给菩萨着油彩。我们悄悄走进去,还是惊动了他,回头见到我们,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他的汉语不大灵光,扳谈几句,只知道他是青海的康巴人,被专程请来塑菩萨,已经两年了。阿伊很过分的要求也来涂两笔,他爽快地同意了,边打手势边说来吧,没有什么禁忌。但是阿伊显然把这当成有趣的游戏,态度缺乏严肃。普化寺枕一坪疏朗,柔静而安闲。日色西斜,照得寺后的杨树林漫坡灿烂,又被影壁反照满庭,上下洞彻,纤尘不染。隐隐的木叶沙沙低语,依依的烟篆缓缓浸润开来,地上细密如发的帚痕里也满是秋的明净。走出山门,沿着小溪转过山坳,身后传来晚钟,空空荡荡,像要唤起心底的回声。归鸦展开翅膀,浮在菩萨顶上空。从这里望下去,台怀就如一簇庞大的寺庙。夕阳给大白塔敷上绯红,显通寺的铜殿金光熠熠。殿宇一重重的隐入暮蔼里去,仿佛一道道巨门缓缓闭合,回到出世的森然。每一个晨昏就像一番轮回,其间千载光阴流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片山中多少寺院兴废,多少因缘生灭,永远无人说得明白。我会清晰地记得,多少年前那个油画般的山里黄昏,阿伊侧过头来,山风拂乱她的发丝,颊上是淡淡的阳光。以下荐读区:勾陈追梦,千载风流凝笔下;鉴古思今,万般滋味上心头。浮躁当下,能静下心来追逐古人的步伐,再现当年烽烟与风月,此种品古鉴今之雅怀,吾等不及不如。读李坤《历史的现场》有感!by一蓑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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